第四十九章 勾玉的秘密就在皇峪 (第1/2页)
“黑田君!”背后的这一声呼唤声太突然了,李少波心头一紧,但演奏的架势依然雷打不动,薄如纸片的双唇紧紧屏住哨头,顶天的气息不带丝毫凌乱。
“黑田君,黑田君!”太遥远了,来自星星?还是园子妈妈夜晚的唤归。多少次,弁天滨界隈雨天昏暗的路灯下,他赤手空拳与一群恶少对峙。
李少波耳尖耸动,像一只天亮前蹲守墙头的猫。
这皇峪寺村方圆十里八乡,不论谁家过事儿,讲究的是,来吃席瞧戏的人越多,主家就越有面子。此番薛家过喜丧,办得那叫一个喧嚣、热闹,也是近年少见,即使山下的内苑村、上王村,也难得有这么大的排场。今儿个是头七的最后一天,丧事大劲儿已过,能坚持瞧戏的都是本村人,怠慢不得。当然,留宿的城里游客更喜欢凑热闹。
“哎,有钱埋钱,莫钱埋人哩。”马优丽的婆子妈困得不行了,叫回屋去还不肯。
这天气也不知出了啥毛病,出奇的闷热,蚊子还死多。要不是晚上有戏看,真巴不得老天爷赶紧给下一场大雨,浇个透心凉那才美。反正农忙也过去了嘛。
喜鹊身边的杆头上,羞布娃娃随风扭动,笑意盈盈的有些诡异。十来面牛皮桩桩、二十多顶头茬,一应俱全。生旦净末、黑虎、灵官,栩栩如生、五彩斑斓。这些穿越古今、呼风唤雨的角儿,被串成了一根长串串儿。碗碗灯焰影绰绰,山鬼木客个个现了身形,羞布娃娃暗中加持,精灵们认真地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字长蛇的游戏队形摆向哪边,风就吹向哪边。
喜鹊缓敲灯盏,如珍珠一粒粒落在了玉盘。赵班主一双瞎眼仰问苍天,稀疏花白的山羊胡瑟瑟发颤,枯槁的双臂搂着月琴,像是怀中抱着个十代单传的娃娃。
“噫呀呀……噫呀呀……闷悠悠双眉难放展。噫呀呀……噫呀呀……”
李少波抿住双唇,下巴的正中凹进一个深坑。只见他双眼瞪得溜圆,那黑亮的笛头被他紧紧遏住,喇叭口随未发出丝毫声响,却已把喜鹊姑娘划破山谷的苦音,送入了无以名状的巨大悲哀之中,不由得令人寸断肝肠。这就是他滚地雷唢呐李的绝活儿,所谓“三放不及一遏。”
“黑田君,真的认不出我了吗?”耳后一丝刺痛,像是被秋后的麦芒划过。神户港防波堤外,那层肮脏却无比熟悉水沫,荡漾在李少波的心头。
瞎子娃当空一段清水板:
“一条路幽幽通黄泉
一条河,名忘川
流不尽凄凉哀怨
一座桥奈何孤影寒
孟婆汤难再换
来世再与你缱绻……”
一段无板无眼的散板,说的是《孟婆汤》,唱得却是人间事儿。灯盏儿和呆呆子点点相跟,敲击伴奏。挑线把式刘文化、唢呐李还有村长,时而帮腔时而拉波。少顷,拖腔“假声”再起,苦音哀婉缠绵。这时,唢呐突然放出高音,将苦韵如滚雷般骤然推至巅峰,略作停顿后,方才从云端缓缓放下。“哎……咦……”声声咽,敲碎人心。亮子前,女人们早已泣成了一片。
一场苦戏演毕,唢呐李放下唢呐,抿了抿嘴,手掌心里握着那錾刻暗花的铜笛头来回擦拭了几圈,这才侧身向后瞄了一眼。
眼前这戏班子,算上蹭戏下海过瘾的村长,一共正好五个人,正应了碗碗腔“五人忙”的俗称。张村长这会儿闲着,站在喜鹊的身后,等着下面他的拿手好戏——取西川。主席台的废墟上,几个娃娃不知黑不知白的玩耍。一婆娘提溜着个半大男娃的耳朵从学校围墙的缺口往家拖,这碎子儿身板儿一別,像兔子一样脱身溜走了,那婆娘浑身的肉气得上下直晃,扬着扫帚把追了出去。此时的后台上,只有一个人和唱戏不相干,这人就是那个乔家的邻居,何兴。他先生这会儿正气定神闲地盘腿席地而坐,低头翻看着泛着霉黄的线装话本儿。要说这大木箱子内的宝贝儿可了不得,那是一本本明清时代的皮影戏手抄戏本,它们跟着老辈艺人在关中大地上闯荡了不知道多少个春秋,那可真比赵德娃的性命还重。喜鹊爱跟爹斗嘴耍娇,要跟戏本子争宠,可丫头心里有数得很,木箱子里的东西谁都动不得,替她瞎子爹看得紧着哩。可唯独这何兴是个例外,喜鹊见着这何叔就憋不住要笑死,总觉得他像是亮子里走出来的桩桩子。这何叔,爱穿个黄兮兮的白褂子,皱巴巴的衣角半掖半藏,过耳的一头披发稍有凌乱,赶紧就在自己手心中吐上几口吐沫星,再用双手把头式仔细抹成齐刷刷的中分,真比女人还讲究呢。他那嗓音、那身段儿,也女里女气的,到是的确还能来上几嗓子不错的闺女旦。听刘爱多谝闲说,此人原先家在秦岭分水岭南边的广货街,离爱多嫂子娘家好像不很远,游手好闲是个老光棍,也不知为了个啥,几年前盘下了乔家隔壁的空房。他自己说,他是冲着小学校的民办教师的岗位,没成想,人来了学校却搬下了山,扑了个空,搓气的很。这样看,这何兴也算半个文化人。
“哎,背得很,吃屎都轮不上热的。”何兴很少粗话,也就喜欢自己禳自己,山里他少有居住,到处浪,喜欢扎个文化人的势,他也的确具备那个酸劲儿,整天走街串巷倒腾自写自编的几十本介绍陕西关中的风俗小册子,要说相对固定的摊位就算兴庆公园的沉香亭台阶下,逢周日上午,5个元一本便宜的很。他也算纯是靠卖字养活自己,比城里的好多文化人还像个文化人。
瞎子娃稀罕识字断文之人,喜鹊更不弹嫌他。何兴津津有味读本子,就由他翻看。不过,瞎子娃特意交代喜鹊,谁愿意看给看,但注意不许让人手指头蘸口水翻书页,糟践了本子不说,玷污了祖师爷可了不得。
还愿娱亡戏唱罢,要休息片刻,后面接着的才是本戏。因为是喜丧,本戏就不一定非得演苦戏了。薛志明两口子急火火奔到后台,恭恭敬敬给摆上四色点心、瓜子干果犒劳,不在话下。
“老薛,大孝子啊。”村长抹了把脸说。看得出,村长这回儿算是过足了戏瘾。
“罢咧,罢咧。大孝子实不敢当,咱就是不敢忘记祖先的恩德呀。”薛志民忙不迭地给村长上了一颗芙蓉王。薛家婆娘早就把一身的披红挂绿卸下了。这女人实在胖,满脸的汗,稍一动就地动山摇的。反观薛志民的身板儿却连他婆娘的一半也撵不上,骨瘦如柴像只南山的猴儿。仔仔探头探脑溜到亮子后面一探究竟。
“不祉难安啊。”何兴不知啥时站在了李少波身后。
“是的,是的。”薛家两口不停散烟。
喜鹊怕蚊咬,戏台上,被她点上了一圈的栗花火绳。皇峪里盛产板栗,艾草更是漫山遍野不稀罕。这栗花火绳,二尺多长,多由各家的老婆子们手工搓成,粗细、长短像极大姑娘的麻花辫子。点燃后,幽幽青霭中,自带一股板栗的焦香味儿,天然环保,远近一绝。过去这栗花火绳主要出自秦琼寨,而皇峪寺村人则擅长种蔬菜,挑着担到山下的上王村贩卖。过去,两村的娃就喜欢隔河对骂:
皇峪寺卖菜,出来一伙妖怪。
秦琼寨卖绳子,出来一伙野骡子。
现在秦琼寨废了,皇峪寺村就把这制作栗花火绳的手艺接了过来,生意出奇的好。种蔬菜太劳人,行情好一时、哈一时,现在谁还愿意废那个神了?
李少波将唢呐端端地放进琴匣子,站起身直了直腰,不紧不慢地向主席台的废墟后面走过去。
栗花火绳升起股股青烟,映射在亮子上,摇摇曳曳。挑线把式闷声不响低头立在挂绳边,为后面的本戏装配人偶。头茬、桩桩挂成一串,齐上齐下地蹦蹦跳跳。这些上等牛皮制成的人偶,经年累月,越发柔和、油亮,那质感就好像鞋匠老师傅的皮围兜。突然,羞布娃娃突然脸一沉,收起了她诡异的笑脸。定睛一瞧,却是仔仔捣鬼,这小子嫌热,把脱下的背心给罩在了通神的上面。瞎子娃怀抱月琴调弦,硕大的喉结在喉咙里上下滚动。天外的雷声不知是该操心还是该期待,就怕老天爷没啥准头,劈头盖脸的一通乱来。
李少波站在阴影里,脸冲着一堆碎石烂砖,瓦砾中的一大片虫鸣声立刻停止。他长吁一口气,抖抖身子,跟着把皂色免裆裤的裤腰挽紧,整了整对襟的粗布衫。这时,一个长长的黑影慢慢地在他的身后压了上来。
“该摊牌了,黑田君。”一口地道的关西口音,字字句句好像砍木头,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娘娘腔。
李少波双臂交叉在前,身体纹丝未动。长时间的沉默,一头胆正的公蟋蟀率先试探了几声,随后便是一片夏虫的大合唱。
“黑田君,若非情势紧急,我岂能现身?”何兴迈腿跨入了阴影,与李少波并排而立。那边,张村长又戏瘾难耐,半掐着嗓门过戏词儿:
“先生,我大哥有书,应急速起兵,还有何事不美?”是《走西川》中,张飞,张翼德的念白。
李少波神情漠然,过了片刻,他才侧过脸来看了眼,身旁并行而立的正是何兴。
“现身?”李少波闷着头冒出一句来,“公子以何身所现?又所为何来呢?”李少波蓦然抬起头,像电杆头上的猫头鹰发现了田鼠,两只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他双眼直视何兴。“六代目?七代目?”他嘴角一提,“还是田冈满?”李少波一撇嘴,“神户的大码头看来还是忒小,我听说山口组到底也没有盛得下大公子啊。”
何兴的脑袋微微的后仰,下巴壳上翘,用上眼皮把自己的两道目光压住。“妈的,看来你这家伙早就认出我啦?不吭不哈的,快二十年没见了,还是那怂势子,蔫怪蔫怪的。”他没来由地想笑,可笑不出来。
“即使在这皇峪沟里,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吧?”李少波不紧不慢道。
“别废话了,黑田君。事不宜迟!”何兴一双细眼里闪出两道寒光,像一头饿极的狼。“再不联手干,就会丧失良机。”
“田冈满,你这是什么话?高桥不是被你们所害吗?”李少波抻抻脖子,“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那双黑眼再次闪现,在信可乐也亭,在寻宝记酒店,在车窗外细雨霏霏的的浮光掠影中。要不是在和平饭店的侧门,遭遇警方的突袭而意外逃脱,他黑田也许早就被报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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