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石佛断代 (第1/2页)
大梦将醒未醒时分,冯思远的耳膜也捕获到了从地下传来的颤动。迷迷糊糊中,他搞不清是在胃液里翻腾的那阵恶心把他从虫洞中涌了出来,还是这记异响搅醒了他。他揩去嘴角的口水,茫然四顾,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小时候,有次被大人摁在床上睡午觉,窗外突然也是一声闷响,动静不大,像是个麻包从楼顶被抛下,摔在了地面上,但几乎所有听到动静的人都感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事情发生了,各家窗户立刻齐刷刷地探出来好多个惶恐不安的脑袋,一个个抻长脖子上下张望。结果不出所料,那天一个女人跳了楼。有些事情是无法言喻的,一辈子就碰到一次,却会立刻让人感到大祸即将临头。
“打雷了?”冯思远揉着惺忪的睡眼下床出门。外面夜色已浓,当空不见半点星光,微风不兴,湿哒哒的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青草味儿,若即若离的丝弦声从上营那边呜呜地飘来。隔壁屋黑黢黢的,想必兰若老师已从美院基地的那场虚惊中缓过劲来了。他二人闲云出岫,形同夫妻,这种生活方式到也不失为一种有腔调的选择。
“都去看戏了,”冯思远站在门外,伸了个大懒腰,“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周密这小子居然不来喊我。”他一转念,想要抓紧做梦的解析,然而,脑海里却意外的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在梦中的颠三倒四中,他的头脑却异常灵醒,他不住地叮咛自己,这不是个寻常的梦,千万要牢牢记住眼前发一切细节,很重要,很重要。菜青虫掉下二梁时,他仰面挺在木板床上,紧闭双眼、攥拳抻腿,努力地想使自己在那梦境中多盘桓几分钟。荒诞不经的梦,暗示了啥呢?冯思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会儿,记忆的底片开始显影了。
“原来,梦中的马教授竟是菜青虫的变身,其漫长的消化道,暗藏着一条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虫洞?”想到这儿,冯思远要乐喷了。“刚才那异响,说不定只是马教授肠道里正常的生理现象而已。”想到这儿,冯思远拍了拍咕咕直叫的肚皮,“去冬月嫂子家吃面,看戏,得抓紧了。”冯思远寻思着闭上院门。石拱桥没入了夜色,水面也不见粼粼波光,万籁俱寂中唯闻流水哗哗。对面的乔家也是黑的,场院里的风灯咋忘了开?隔壁何家的老屋内忽明忽暗的似有些光亮。“何叔回来了。”冯思远心想。
在这大山里,能碰上原汁原味的皮影戏演出,实属运气不错。这年月,各行各业都被推上了电光石火的快车道,眼前的一切都转瞬即逝,容不得片刻的迟疑,哪里还有四平八稳的老把式们的空间。平台经济风卷残云,消灭了一切多样性,带货,带货,一切都是带货。再没人灌你鸡汤了,相反,你一切的喜怒哀乐,无论巨细,他们都能知道,戏法儿掌握在他们的手里。阉割版的算力进化成了流量包打天下的帮凶,巨无霸的通吃演变成了权利寻租的温床,一切都被事先安排好了,无缝对接、井然有序,所有的天敌统统被扼杀在摇篮里。
“喜鹊姑娘。”冯思远有一丝莫名的期待,是什么呢?
大山里的黑可不是一般的黑,冯思远不敢轻易单独行动。他走上石桥,看见何家的确有光亮透出来。他正犹豫要不要去敲门时,轰隆一声奇怪的闷响再次传来,脚下的小石桥微微一颤,水边的草窠中,几头小东西扑扑楞楞四处乱窜。
冯思远定了定神儿。这次他能确定了,声响是从土地梁方向传过来的。他把手电筒举过头顶,一道灯柱划破夜空朝着蒿沟射了过去。
一条小山涧,源于喂子坪,流经净业寺南山墙外,突然甩开210国道,向东急转冲入蒿沟。在皇峪寺村下营拐个弯,顺十八盘汇入金沙河。枯水季节,这条蒿沟是驾车进出皇峪寺村必经的隘口,最窄处仅数米宽。山坡两侧危岩耸立,怪石嶙峋,乃是与翠华山一脉的山崩地质奇观。
灯柱所及之处的景象,吓住了冯思远。只见光束中,无数的小精灵贴着地皮上下飞舞,叽叽的尖叫声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黑压压的一群群蝙蝠,你推我拥的,即使没有密集恐惧症也会犯膈应,冯思远浑身的皮肤阵阵发紧,那蒿沟张着黑洞洞得大口,静待其变。
“啥塌了?”冯思远掉转手电筒,向着北边的土地梁上照过去。这会儿,土地梁上啥声响也没有,一片死寂。卧佛寺方向更是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见。身后,一声声的拉波号子隔着夜空传了过来,苍凉而厚重。声嘶力竭的帮腔回荡在山谷间,闺女旦的欢音脱颖飞出,灵脆、温婉如玉石相击,能让人暂时放下执念和无奈。
冯思远久久望着黑黢黢的土地梁,突然,他一巴掌击向自己的额头:“啊呀,莫非是薛家的新坟塌了?”
今早,薛家老爷子出殡,他和周密一起去凑热闹,纯粹就是好奇。优丽嫂子还笑话他俩,啥热闹都敢往前凑。薛家的坟茔在后沟的一片包谷地的正当中,一大早,二人赶到乔家匆匆扒拉了碗豇豆蒸饭,匆忙收拾下碗筷,便顺着土地梁上一路小跑过去。周密看上去兴趣一般,冯思远打趣儿问,“因为这挖掘、分拣各类坟茔、墓穴,和你以后得饭碗最对口,所有你有抵触情绪,对不对呀?”
谁料到,薛老爷子的入土仪式还真的有看头。
挖坟请的是牛自发。自家耕地上一座孤坟,既无老祖坟也无新邻居。周密路熟,他远远望见沟下的玉米地里一堆新土,就领着冯思远跑了过去。到了坟坑边,两人不由一脸肃然,探脑袋向下张望,不成想,正碰见牛自发一迈腿爬上坑边,一架行将散伙儿的竹梯子靠在坑壁上。
“这种地方,你俩娃也来扎堆儿?”牛自发的一脸铁青。“你们来时,薛家还没起灵吗?”他问,“误了丙辰吉时,冲煞了龙王,可不得了。”
“就说要卡着9点哩,应该快来了。”周密答道。“我们学习学习。”冯思远也笑眯眯地逢迎道。
“学习?”牛自发手上粘着黄土,又湿又黏。他拍了几巴掌,再将手掌、手背合一起使劲搓,搓出几根细泥巴条,一扬手撇了出去。
起灵了。吹吹打打的送葬队伍由远而近,一路的雷子炮在森林上空炸出一团团青色的烟雾,脆亮的爆破声回响山谷。
看着一身灰土的牛自发,二人憋不住笑出声来。这两天,几次三番碰见这牛自发,怎么此人总是在跟土地爷搅和在一块儿?不过,眼下的牛师傅,却与石佛下偷挖何首乌时大为不同,同样是下苦人的装束,那个勾腰耷背,猥琐、木讷的牛叔不见了。你再看面前这位,浑身上下憋着一股子精神气儿,眼神儿清亮再无闪躲,犹有神助。
“牛叔,把那雌雄同体的宝贝儿供在哪儿咧?啥时候让晚辈也端详端详,开开眼呀?”冯思远笑嘻嘻道。
“嫑提这事,提起来就来气。”
“咋?跑了?”
“不跑能咋?跟你们要红头绳没有,还能不跑?要是有个女娃在,保管莫事。”
“可惜可惜。”周、冯二人连连摇头。
送葬的喧闹声突然消停了下来,山谷中顿时没着没落。这时,坟坑下传来一阵咳嗽声,越咳还越止不住,撕心裂肺,震得墓穴四壁唰唰地灰土直落。
“咦?”周密走到墓坑边,把脖子抻的老长朝下张望,冯思远也凑上来。只见这坟坑三米见方,四面土壁光滑直溜,略呈倒坡,直插穴底,深度足有四、五米之深。阳光照射在墓坑北侧,几只蝇虫不知死活地上下飞舞,一道道笔直的锨痕井然排列。可坑下没活人呀?
两人扭过头,满脸的不解投向牛自发。牛自发板着脸,走到坑边儿,胡乱朝下撩了一嗓子,然后兀自就地圪蹴下,顺手摸到一块石头子儿,滋啦滋啦地打磨起手中那把闪着白辣辣光芒的钢掀。他这把掀,从头到尾钢把、钢柄、钢掀头,是关中一带挖坑的专用工具。这种掀,专用于埋人,而非偷坟掘墓,这是它与洛阳铲的本质区别。当然,偶尔也替人移栽大树,那才是把好刷子哩。
一颗小脑袋探出坑沿儿,眯缝着一对儿小眼左看右看。此人都认识,弓幺儿,四川养蜂人。
“薛家开钱请弓师帮忙挖坟。”牛自发只顾摆弄着那把钢锹。
“好家伙,这形制,完美!快撵上南越王墓了,”周密突然大呼小叫起来,激动的嗓音被吸入了墓穴,没丝毫的回响。“居然还有耳室呢。”他捂住嘴,压低嗓门,朝着坑下指指戳戳,悄声对冯思远说。
弓幺儿跃身跳出墓穴,冲俩年轻人点点头,脸颊抽了抽,欲言又止。跟所有四川男人一样,这弓幺儿浑身上下全是骨头,小身板儿却显得硬朗挺拔,精神头儿十足。一身旧西装,皱巴巴的,但敞开的衣襟里,加厚的棉毛衫却是簇新的。
“不挖了?”弓幺儿扭动他灵活的小脑袋问牛自发。
“算了。”牛自发瓮声瓮气答道。他把钢掀横扣在地上,一甩手,发给弓幺儿一根纸烟,两人坐在掀把上等待灵柩。
“你们有学问的把那称做耳室,我们此地人叫做暗堂。”牛自发眼望着青华山的方向说道。也许是刚刚干了体力活儿,牛自发一头绵羊毛般细软浓密的乌发亮晶晶的,像是要滴出油来。
“也叫拐洞,”弓幺儿插言道。他虽然小鼻子小眼,嗓音却不失蜀中汉子那别具一格的洪亮。“在我们四川莫得这个名堂。”他深深吐出一股烟雾,立刻在面前形成一连串的烟圈,跑的快的烟圈在前面越张越大,最终破灭在墓穴上空,而后面的小圈依然一个套着一个,前赴后继地奔向死亡。
“总共有几个拐洞?”周密的脖子抻得像块儿牛皮糖。冯思远见有危险,伸手一把拽住他的T恤后摆。“这家伙有了啥新发现?”冯思远心想。
“啥?”牛自发把烟头使劲地揿入土堆儿,手指上沾满了青色的泥土。这堆土刚从墓穴中起出不大会儿功夫,表层就已布满了风干的小白点。
“当然是一个死人一个拐洞喽,”弓幺儿笑起来。“除非埋的是王侯将相,”他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白牙,“一般就不止一个耳室。”
开关失灵了,周密的脖子不住地往前拉扯。意识的焦距突然间对不上了,弓幺儿?周芸?两个人影阴阳互换,虚实模辩。
冯思远的脑袋里冒出个八卦来。“优丽嫂子说,这养蜂人两口子绝对不是原配一对儿。”作为北大高才,他当然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八卦本能。周密取笑他,说他掌握了一种通过熟女去揣摩周遭人际关系的特殊本领。
冯思远一咬牙,一把将周密拽出墓穴之上的凌空绝境,周密也就顺势一头倒在了墓穴边的土堆上。他累了,四肢大张、仰面朝天。阳光被打成了亮晶晶的粉末,撒在他双眼紧闭的脸庞上,笑意融融的。“香啊,怎么这么香啊?”周密醉了,空气中弥漫着土的潮湿。他四仰八叉对着天空反复深呼吸,胸脯在剧烈地起伏。
“啥香?又饿啦?”冯思远鼻翼翕张,一屁股坐在周密与牛自发的当中间。牛自发的屁股顺着掀把儿向偏岸挪了挪。
周密头枕双手,阳光晃的眼晕。“你们不觉得这土堆过于庞大吗?”他眯着眼,似问似答。冯思远左瞅右瞧,满脸的问号一箩筐。
“狗看星星一片明。”周密不屑道。
“您啥时候也能给咱吐根象牙?”对这种伤了别人自己还显得浑然不知的吴越派幽默,冯思远予以迎头痛击。
“实四虚五夯成三,有啥子稀奇的嘛?”弓幺儿立起身,手搭凉棚,顺山梁瞭望。“来喽,来喽!”他眼前就像通了电,忽的一亮,拔脚就迎着送葬的队伍奔将过去。
“牛叔,挖坟挖到啥宝贝啦?”周密低声问道,“这回用啥绑?
红头绳还用得上?”
三个人同时忽地站起身来。
“这烂怂坑,能有啥?”牛自发嘟哝道。他弯腰将掉下来的裤脚管重新卷到膝盖以上。周密摊开双手冲冯思远耸耸肩,他的两肩,一高一低的,那是小时候在家帮寡母挑粪担挑出来。但根根手指白皙、修长,不失江南才子本色。此刻,他的这双手却沾满了紧致油亮、具有那种类似松花蛋溏心质感的青色泥巴。
“你闻。”一双脏手冲向冯思远的鼻子。
冯思远没躲,他用两根手指顶起眼镜腿,如同警犬般将鼻子嗅了过去。
“怎么样?”周密那卡尺等寸的三七开头式被山风所虐,一绺黑发耷拉到额头中央,他用了些腰力甩甩头,效果却不尽如人意,谢顶的迹象却欲盖弥彰。偏分的头式,也远没有达到地方支援中央之目的。
“潮味儿?”冯思远茫然道。
“使劲闻!”
“霉味儿?”冯思远抬起头,一双无辜的大眼透出些许的兴奋。他用双手把眼镜戴端正。
送葬的队伍乌哩哇啦地涌了下来。引魂幡迎风招展,白煞煞的纸钱满坡乱滚。大蛋抱着他爷的遗像走在最前,二蛋哭的稀里哗啦,薛志明、石苗苗这几天哭过了头,夫妻二人手握白色拉纤,一左一右列于棺柩的最头里。石苗苗身披五彩被单,却不哭不喊,有些发瓷。
陈老六连夜搬来的樊执事,那真是名震长安滦镇十里八乡。其人性急,见不得木囊人,其“人这一辈子只有两件急事儿,一是生娃,二是埋人”的人生理念,远比他作为第一付会长的终南山国学研究会的名气大得多。此刻,老樊一挥手,刻立马嚓叫停了“八挂五”,害得李少波的唢呐刚要爬上一个“祭灵”的高坡,这下子,却被凉在了二半道。
“放炮,落棺!”樊执事火急火燎地喊道。此时,朱漆的棺椁刚刚落下八个壮汉的双肩,送葬大军的队尾还未停妥当。
“急着死呀?”一抬棺的男人揉着肩膀骂道。一个矮个子胖婆娘抬起一脚把她举的“金斗儿”踢到了棺材边。
“脚后跟儿磕屁股蛋,人家樊大师急着下山,听说后面还有俩儿场子哩。”
“哦,谁家的?”
“晌午,内苑村瘸子魏家娶新媳妇儿。撵黑儿,上王村乔记炖锅鱼的老板他大接寡妇哩。”说话间,胖婆娘见没人注意,一个眼疾手快,弯腰拾起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模样的小东西,也顾不得在袖口上把泥蹭掉,急死忙活地一把踹进了自己肉敦敦的怀里。
“北豆角村长家那傻冒儿不是看上你咧嘛?啥时候办事?”麻脸男人在后面舔脸问道。
“看上你妈咧。”真个是关中女人的刀子嘴下,吹灯拔蜡。
弓幺儿双肘支住掀把,滋滋地嘬着烟屁股。牛自发蹲在一边,手中捏着一块土瓦残片继续清理掀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站起身,把手中沾满泥巴的瓦片撇到坑下。全钢的掀头被他拾掇的锃光瓦亮,单等樊执事一声令下,就地埋人。
薛家众亲属环穴而跪,灵柩缓缓落入。顿时间,攒足了劲儿的鞭炮声、唢呐声震耳欲聋,与第三通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混成了一片。
“赶紧!”樊执事一把将薛家长孙推下硝烟未散的墓穴中。胖墩墩的大蛋爬在墓坑中央的棺材板上,一面恸哭一面用孝布擦拭棺材板儿。
“哥,我也下呀。”二蛋扒在坑沿儿向下喊,只听得墓穴下“啊呀”的一声尖叫,只见大蛋鬼撵似地窜了上来,踉踉跄跄向前没两步,便一头栽在土堆上。二蛋见他哥满头大汗,一脸的惨白,浑身瑟瑟发抖,呼哧哧直喘粗气,顿时就吓傻了。薛志民两口正在干嚎,见此情形赶紧放下十二杆纸的“引魂幡”奔了上来。
“儿呀,咋咧?”石苗苗摇着大儿子的肩膀。“哥,哥,哪个鬼怂吓唬你?”二蛋一边喊一边撸起袖子要去打锤。大蛋闭着眼不吭气,一只圆滚滚的黑头苍蝇落在他睫毛上。“啪”地一声,大蛋扬手拍死了苍蝇,把他娘吓得双手紧捂胸口。而这小子却冷不防一个骨碌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自顾自向着梁下跌跌撞撞跑了下去。
“我去村口什子跪着,等你们送完咱爷回来。”大蛋一扭头,对跟在身后的二蛋吼道,“撵我做啥?回去!”见没旁人,他嘟哝道,“丢先咧,日他妈,大白天见鬼咧。”
“咋?”二蛋完全没摸着头脑。
“墓穴底下咋有人咳嗽?”
二蛋一愣神,随后便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止不住的流眼泪,赶紧蹲下捂住肚子。大蛋踹了二蛋的屁股一脚,嘿嘿干笑两声,扭身向坡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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