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5 不必疑我,不必信我 (第2/2页)
「但好在他死得还算有价值……若他泉下有知,见父王落得如此收场,想必也不悔自己的决定。」
李录微微侧首,看向身后倚着的那堵墙,笑问:「父王很生气吧?」
「儿与李琮只该自相残杀才是……须知父王是天,我等蝼蚁怎能杀父弑天呢。」
「但父王可曾想过,棋子虽无法重伤主人,可父王的棋子也可能会成为他人的棋子,继而搅乱父王的棋局……」
李录的话语声里渐藏着畅快的起伏,情绪波动之下他的呼吸有些艰难,遂慢慢地站了起来。
李录孱弱的身形单薄得好像一张纸帛,他转过身,面向那面墙壁,呼吸不匀地笑问:「父王,不战而败的滋味如何?」
「父王不战而败,而父王的对手不战而胜……」
「这最后一局,流的血,皆是人心之血……而父王在此局中溃不成军,被人剥皮抽骨,众叛亲离!成了最大的笑柄,最可耻的败者!」
「儿不知父王心中是何滋味……」李录身形摇晃着退回两步,突然笑出了声来,发出嘶哑的气音:「但儿子旁观至此,实是痛快极了!」
墙的另一面,李隐眼中聚满了杀意,他试图站起身,却又控制不住地再次跌跪下去,双手与锁链一同落地,发出呼啦声响。
另一边,李录也再稳不住身形,仰倒在了脏污不堪的牢房中。
他还在笑着,因呼吸不畅,那笑音断断续续,时而喑哑刺耳。
锁链撞击墙面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李隐在试图让他住口,但那动静很快吸引来了狱卒,听着父亲被制住的动静,想象着那狼狈画面,李录笑得更大声了。
慢慢地,李录的笑声里逐渐没有了讽刺,一点点变得麻木空洞。
他想,他应当是释怀了。
临死之前得见父亲自云端坠落炼狱,这简直是他不敢奢望的意外之喜……
亲眼目睹父亲以此等方式彻底落败,他的仇恨他的不甘也终于有了出口,它们突然间奔涌倾泻而出,终于在方才那一声声笑音中被释放干净了。
可他从来不知,释怀竟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将死的事实,如今没了仇恨做支撑,竟于这空无的释怀中,荒诞地回忆起了自己这短短一生。
他的一生,是充满算计的一生。
他算计利用着每一个人,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也在被父亲算计利用着。
而在这充满算计的回忆中,最瞩目的一道身影,无疑是那位常娘子,李岁宁,皇太女。
他也曾想过要利用她,可她从一开始就太警觉了……想到她如今拥有的,再思及自己当初允诺的所谓世子妃之位,李录不禁又笑了一声。
相比之下,他简直太浅薄愚昧了。
他一次次对她刮目相看,但仍然不够。
李录闭了闭眼,想到了那一夜,少女立于月下船头,向他射回婚书的场景。
那是他见「常娘子」的最后一面。
再相见时,她成为了皇太女,削去了他父王的发冠。
李录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那个女子深深吸引了…
…是因为她身上的「掌控感」。
初次见她时,她便是在大云寺中搏神象,她不屈不挠,没有外物可以摧折。
那强大的自主掌控之感,正是他穷极一生也未能得到的东西。
他会被吸引,实在太正常了。
他会被拒绝,也实在太正常了。
被拒之后,他退而求其次,娶了另外一个早已在他算计之中的女子。
相比之下,她就蠢得多了。
他哄骗她,利用她,在他不再需要她时,差一点杀掉她。之后他改了主意,却也只将她当作猫狗来圈养赏看。
这就是他对马婉做的事。
所以马婉眼中的他,只怕比他眼中的父王,还要更加可怕可恨吧?
归根结底,他与他的父王不过是同一类人,只是他没有机会活得更久做得更多而已。
李录承认了这一点,再次笑了起来。
他竟突然间有点同情马婉了。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被打开。
躺在地上的李录看到了女子的裙衫。
她系着一件深灰色的披风,消瘦的面孔上神态依旧麻木,但许是近日不曾再服药,眼底少了层迷蒙。
她垂视着地上的李录,李录对上她的眼睛,语气竟如旧:「婉儿,你来看我了……」
「别再这样喊我。」马婉的声音一字一顿:「我不是来看你的,李录。」
「我知道……」李录笑望着她,依旧自顾喊着:「婉儿,我要多谢你。」
「从前我竟轻看你了。」他说:「你竟然替母亲藏下了这样大的秘密……即便乱了神智,却也从未泄露半字。」
「你该早些告诉我的……」他的声音很轻,呼吸很短,如同自语:「我才知道,原来母亲当年突然病倒,是因为突然得知了那样的大事,并非是刻意避开我,不管我,任父亲毁掉我……」
「我突然也没那么恨她了……她彼时又能做些什么呢。」
李录低语罢,重新看向马婉,露出一丝笑意:「倒是婉儿你,让我十分惊喜……你远比我想象中要坚韧聪慧。」
「所以……你那时,并不曾真的疯掉吧?」李录看着她,道:「你在装疯,你想活下去,连我都被你骗了,真厉害。」
真正让他的妻子变得神志不清的,是之后那一碗碗药汤。
「婉儿,你虽被我蒙骗,却一点都不软弱。」
此时的李录,看起来像是在真心实意地称赞他的妻子。
比起许久前的温言蜜语,此刻的他显得格外真实。
他竟然道:「婉儿……我如今,倒是真的有些可怜你,喜欢上你了。」
「你我若在寻常人家,说不定当真可以做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马婉眼睫一颤,十指嵌入掌心。
「这听来,很疯魔是吧……」李录笑起来:「我也这样觉得。」
「够了!」马婉满眼恨意:「你又想利用我做什么!李录,你休想再利用我了!」
李录笑了笑:「婉儿,你不必疑我,我已将死。」
「但是婉儿,你也不必信我。」他说:「我会有这般想法,不过是因为我已将死……」
他注视着马婉,坦诚地说:「但凡我尚有活下去的一线希望,我依旧还是会不择手段地利用你……」
马婉彻底崩溃了,她扑到李录身边,眼中蓄满了恨意的泪:「李录,你这个恶毒卑劣的疯子!」
「没错,我就是个恶毒卑劣的疯子……」李录拿起她一只手,放到自己脖颈处。
马婉双手猛然攥住他的脖子,眼中泪如
雨下,口中发出哭笑难辨的声音。
恨意是真的,而这滔天恨意的土壤曾是信任与爱意。
李录死了,死在了马婉手中。
马婉身体病弱,并不足以杀死一个成年男子,但李录的身体已然油尽灯枯,牢房中又极易引发哮疾,呼吸稍受阻,便足以要了他性命。
没有狱卒阻拦马婉。
马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牢房,她跟在一名官差身后离开此地,经过一条小径时,她浑浑噩噩的目光落在了小径旁的一口水井上。
马婉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她忽然抬脚,要奔向那口井。
这时,一道久违的呼唤声,忽然传入她耳中。
「——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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