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2 要记下今日 (第1/2页)
火把摇曳,一人一马在前,率军缓至。
健硕高大的马背上的女子一身黑袍,身形半融于夜色火光,唯面容分外清晰。
那是一张极其安静的脸。
马蹄慢慢停下,最后一声马蹄声回荡时,李隐仿若听到了掀天斡地的雷音。
四目相接之间,如有一道又一道雷声向他劈来,一道更比一道震撼,天地在他周遭被撕裂扭曲,如水般晃动着。
李隐没有说话。
他定定地看着那人,眼中仅能看得到她一人,他伸手取下了身侧副将手中的长枪,没有任何预兆与所谓开场白,即提枪走向她。
这是极其突然,而与寻死无异的举动。
被一名禁军搀扶着,面色苍白几乎已无力行走的李录,也十分意外地看着父亲上前的背影。
今日从太庙,到含元殿,再到芳林门……他的父王每走一步,便失去更多退路,继而得到更多背叛。
他目不暇接地看着这场大戏,看着父王的反应。
李录从未这样逃亡过,他的身体破碎残败已近无法支撑,但他的心情酣畅兴奋如同经历新生洗礼。
唯一的遗憾是,父王的表现还是太理智体面了,未曾流露出真正的崩溃失控。
直到此时……那根支撑着的弦,仿佛猝然崩裂了。
而这仅仅是因为父王见到了那位皇太女?只一眼?
李录看着父亲的背影,从中看到了无声的愤怒。
这不知名的愤怒,是李录平生从父亲身上见识过的最汹涌的一次情绪波动。
李隐身上宽大威严的织金衮服曳地,脚步由慢到快,幽暗的眼底带着愤怒的印证。
将兵们已然举起刀枪欲阻之,但在李岁宁的示意之下停住了。
李岁宁手中也有长枪,她一路提枪而来。
她与她这位王叔之间,需要有一场由她来定义的了结。
李岁宁同样没有说话,她倏忽起身,右手中长枪挽转方向,足尖轻踏马背纵身飞跃,凌空出枪攻去。
她是迎战者,却也是率先出招者,没有等待观望迟疑,顷刻间变被动为主动。
——可真像啊!
——这实在太像了不是吗!
李隐心底有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声音震荡着,他握枪挡下李岁宁的攻势之余,当即就向她攻去,双方防守过招间,长枪相击发出锵锵鸣音,金色铁花迸溅。
二人皆不曾言语,对招间却自有喧嚣,那是来自往昔的风声。
锋利的枪头如镜,挪转闪动间,倒映着一幕幕旧时画面。每一记招式碰撞间,都有被遗忘在岁月之海里的旧时之音迸溅而出。
李尚第一次拿到长枪,是和一众皇子们在武练场上,她的王叔向她抛来一杆长枪,她伸手接住,尚不确定要如何拿握。
那时她还年幼,她的王叔还是个少年人。
少年笑着告诉她,将枪练得威风些,便可以吓退想要欺负她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杆长枪成为了她是否又长高了、长高了多少的对照之物。
她在那杆长枪的注视下渐渐长大,王叔渐有了青年人模样。
习武切磋之音,闲坐谈笑的回响,下棋时落子的啪嗒声……宫宴上有大臣酒后失言,她想寻个看热闹的搭子,转头去瞧王叔,总能对上王叔同时看过来的目光。
默契,温情,陪伴,如父如兄……毫无破绽。
李岁宁后来想,或许起初的一切都是真的,所以从无破绽。
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
大约是她成为皇太子开始。
外出征战凯旋,返程时的李尚总下意识地记下各地风貌,她常会想着,此处风光不俗,待回京后可告知王叔,王叔洒脱不羁,喜好山川风光——
直到她不再是李尚,而成了李岁宁之后,她才明白,她的王叔喜好的不是游历山川,而是拥有它们,哪怕是以先毁掉它们为前提。
在某些方面,她这个做侄女的,和这位做王叔的,的确不乏相似之处。
或许正是因为足够相似,才会有交集纠葛,他最初才会留意到她这个同是深宫里的可怜孩子。
若她一直那样可怜下去,而不是拥有了他未能企及的东西,或许他便可以一直是她的好王叔。
他起初大约是想养一只同病相怜的兔子,谁料那兔子成了他心间猛虎。
她成为了他野心的参照,也于那一瞬间成为了他的阻碍。
枪影与回忆交织,搅碎了月色。
枪身相抵抗间,四目咫尺在望的一瞬,李隐终于未有急着闪撤,也终于开口,声音低缓而颤动:「你不该回来的……此番这京畿,乃我所平!」
这是愤怒,也是不甘。
女子乌黑的眼瞳注视着他:「你拿什么平下的京畿?我的谋士,和我的玄策军吗?——王叔。」
末了这一声「王叔」,让紧紧盯着她的李隐蓦地笑了一声——果然是她!阿尚!
「王叔的枪法似乎未曾精进,」李岁宁卸下对峙相抗之势:「这次换我来指点王叔。」
女子没有波澜的声音落下时,单臂挥转长枪,呼啸之音响起。
李隐震开这一击,挥枪横扫而去,李岁宁旋身跃起,李隐枪身扫空,掀起一阵疾风,掠起李岁宁的袍角。
李岁宁已然再次向李隐逼近,她身形移转间,手中招式不断变幻,或双手交替制宜,或于近攻之际同时握枪,右手在前,左手在后,以枪头为刀,以枪身为盾,合刀盾为一,攻守兼备。
她身法飒沓利落,如若流星,一招未毕下一招已至,一招之间包藏着另一招,旁观者几乎只惊见枪影如星痕,枪风如龙啸,而难以辨认其具体招式。
而若说李岁宁如流星,李隐则如静水,其力延绵不绝,其招式包纳无垠——正如他一贯示之于人的宽和之相。
李尚曾以为这是人如其枪的体现,否则又怎能说他毫无破绽。
可假的总是假的,尤其是当假象无法再取胜时——
在李岁宁步步紧逼的紧密攻势之下,李隐的枪法终于有了变化,开始变得急促,凌厉,陌生。
此时他已忘记了周身的一切,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亦不去考虑后路后果,此刻被困于这场对决中的他仅有一个念头……他要用阿尚从未领教过的枪法胜过她,若是可以,最好杀掉她!
那玄衣女子在他眼中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魔障……她本也不是人了,本就是死而复生的魔障!
但接下来的对峙形势却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料。
他欲以凌厉的陌生招式攻其不备,然而现实却换来了节节败退。
若说他以昔日招式尚可在李岁宁枪下谋求生机,与她勉强平手的话,那在他看来分明杀伤力更强的陌生招式却让他迅速出现了溃败的迹象。
李隐惊惑愤怒,再度挥枪,被李岁宁横枪格挡间,只听她道:「王叔,你可曾想过,你我之间的信任了解,正是你唯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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